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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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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從結婚後,令年難得能有這樣的自由,可以漫步目的地在街頭徜徉,到天快擦黑,才回到於府。今天於太太精神很好,吃過飯後,還和大少奶奶、芳歲姐弟們在小客廳裏說笑,等令年加入,於太太告知她,是大伯父回溪口祭祖,順道要來上海。令年笑道:“不知道大姐來不來。”

“她和長齡夫妻也一道來,好不容易小毛頭大了,能走動走動。”於太太道,將斯年寄來的孩子照片給令年、芳歲等傳閱。那孩子胖乎乎的,於太太很喜歡,手指在照片上摩挲了一陣。大少奶奶對於太太的心事自然了如指掌,只是微笑,轉而對令年道:“是大姐一力攛掇大伯母來上海的,我看,她是好奇病犯了,急著要見楊姑爺。”

斯年想來嘴上不饒人,眼光又高,令年想到楊廷襄那個鄉下人的做派,還不知斯年要嫌棄成什麽樣。大少奶奶麽,是萬事不關己,她在令年耳邊道:“管她到時候說什麽,你不要搭理就是了。她現在也沒有以前得意了,說是來看你,不過想去各處親戚家走走門路,替長齡謀個體面的差事。”

令年道:“長齡姐夫也算在旗的,南京光覆時又在舊軍裏打過仗,現在恐怕不好做官了。”

大少奶奶點頭笑道:“和你大哥一樣,在家吃閑飯罷了。”

百歲倚在於太太懷裏,正在用手指點著引枕上面的繡花給於太太看,說:“看呀,這裏有芝麻。”他正是鸚鵡學舌的年紀,每日呱唧呱唧的,偏又有點咬舌,於太太在他腦門上一戳,罵道:“螞蚱螞蚱,哪來的芝麻?好大個人了,話也不會講,也不知誰教的你。”便催促大少奶奶領他們姐弟去睡。

眾人才起身,卻見外頭燈影一晃一晃的,還有人說話,康年因為賦閑,不常出門的,於太太便知道,是慎年回來了。大家側耳聆聽了一會,果然聽差進來說,二少爺回來了,不過是去的小書房。於太太睡意卻消了,把大少奶奶叫住,說:“你大伯母他們來,要留在家裏住一陣的。”

大少奶奶陪著笑,說:“那是當然。橫豎家裏人口少,空閑房間多得是,我明天就叫下人去收拾。我記得大伯母怕冷,斯年又怕熱。”這事情她早在腦子裏計劃好了,便一口氣說道:“樓下的客房沒有熱水汀,我去客房,叫大伯母住我那裏好了。還有斯年,她那孩子恐怕睡覺也不安生,媽夜裏最怕鬧,但凡聽到孩子哭,到天明都不能合眼,索性叫把小妹和二弟搬出來,叫他們夫婦,連帶保母和孩子,一大家子去最裏頭那幾間住。”

於太太一聽,全家都要來個大搬遷,不由皺眉,說:“雖說你大伯母一家是客,倒也不必委屈你們。這樣一來,你小妹他們怎麽辦?”

大少奶奶含笑道:“媽怎麽忘了,親戚們都特地來了,小妹這個回門宴,不辦也必須得辦了。楊姑爺說不準明天就得來給你請安,到時候一看,小妹還住著以前的閨房,丁點喜氣都沒有,還當我們不把新姑奶奶、新姑爺放在眼裏呢。正好那裏還有一間早就布置好的新房,幔子帳子、龍鳳燭臺,都是簇新的,只要撣一撣就夠了,何不請這一對新人搬進去住?至於二弟,他近來越發沒有規矩了,回家竟也不先來跟媽請安,因此我做主,就命他在小書房睡好了,他方便,大家也方便。”

於太太心知這是玩笑話,倒也不以為忤。況且慎年常在書房裏起居,也習慣了,便說:“那就你做主。”

這樣一籌劃,大家難免都覺得有許多瑣事要料理,忙各自去歇息。

翌日,令年也無暇出門了,叫婢女將自己的衣箱理了理,又將衣櫃打開,把掛的舊衣裳熨一熨,還有常看的小說畫報,一應器具,都挪到新房裏去。她本性懶散,少女時彈的琴譜,寫的英文作業,都東一篇,西一篇的,隨手夾在畫報裏,令年看了幾眼,便叫人都收起來。這時見一個婢女正捧著一疊衣服往新房走,穿著素色的縐緞立領襖裙,腰身掐得很苗條,長辮子在腰後輕輕地拂動。令年一怔,問盧氏:“那個丫頭怎麽沒見過?”

盧氏道:“何媽回老家後,又介紹了個蔣媽來幫廚,這丫頭是蔣媽男人的侄女,原來跟著在廚房裏幫手,媽見她長得秀氣,今年索性叫她進來了。”便叫人把那婢女喚來,“阿婉,跟三小姐請安。”

阿婉忙同令年福了福,她本來很老實乖巧,不善言辭,因羨慕三小姐的美貌,不禁多站了一會,主動說:“我還沒謝三小姐的賞。”

“咦,三小姐什麽時候賞的你?”

阿婉笑道:“三小姐以前收拾出來的好些舊衣裳,太太都替三小姐賞給我們穿了。”

盧氏道:“怪不得,瞧你身上這襖裙,哪像個丫頭穿的?”

阿婉給她說得臉上一紅,囁嚅道:“因為太太說,三小姐腰身瘦,別人都穿不了,扔了可惜……”

令年微笑道:“這襖裙本來還是媽年輕時裁的呢,倒沒穿幾次,只是樣式不時興了。”她對阿婉道:“親戚要來,是該穿鮮亮點。我那裏還有好些不要的衣裳,你既然能穿,就都給你吧。”

阿婉謝過令年,因怕還要遭大少奶奶嘲笑,忙走開了。盧氏搖搖頭,對令年道:“你可別賞她太多。倒不是我吝嗇,阿婉她爹是個爛賭鬼。你前腳賞,後腳都給他送到當鋪去了。畢竟是貼身的衣裳,流落到外頭,也不知給誰穿去,你不怕惡心?”

令年一聽,忙將那主意打消了,因已經許諾了阿婉,便將在雲南楊廷襄替她做的那幾件衣裳,她嫌俗艷,沒有穿過的,送給了阿婉。阿婉倒驚喜於這些衣物的華麗,對令年十分感激,只是新衣裳不曾上身,仍舊將那身縐緞襖裙換上了。

盧氏只覺好笑,對令年道:“白長一張臉,可惜肚子裏一包草。要不是這襖裙是媽給的,怕她一早也當了。”

令年對楊廷襄的東西半點不惋惜,說:“隨她呢。”

他們各自在房裏忙碌,不覺時光倏忽而過,四五日後,聽差來報,說南京大老爺一家已經下船了,令年早悄悄同金波捎了話,那楊廷襄倒乖覺,在煙館裏睡飽了精神,換上新裁的長袍馬褂,短發用發油抹得烏亮亮的,攜一隊兵勇,神氣十足地候在碼頭,給大老爺一家開道,把康年兄弟都給擠到了後頭。大老爺一下船,被這樣一個英俊時髦的少年人沖到面前,直叫伯父,倒唬了一跳,忙拱手問:“你是哪位?”

楊廷襄亦拱手作揖,朗聲道:“侄女婿給伯丈人請安,小婿年後途經南京,本來要親自登門,給伯丈人、伯丈母請安,只是軍需處還催著去述職,未履公務,未敢耽於私情,萬豈伯丈人、伯丈母恕罪、恕罪。”

大老爺在大清朝做了四十年的官,至今還沒舍得剪辮子,見楊廷襄如此知禮,倒很喜歡,立即摒棄了成見,拉著手讚道:“真是少年英雄,很好!”這時康年慎年二人才上來拜見,大老爺與康年上了汽車,其餘男丁騎馬,女眷乘轎。呂氏待婢女放下轎簾,便對斯年道:“這個姓楊的,不就是當初綁架慎年那個嗎?”

斯年舒了舒微酸的雙腿,笑道:“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。天下罕聞的奇事,都出在嬸娘家裏了。興許我們這趟來,還有好戲看呢。”

呂氏叮囑她:“你嬸娘這個人,表面上和和氣氣的,心眼比針尖還小,你在她跟前可不要亂說話,免得得罪了她。”

“知道。”斯年道,“慎年像她。”轎子擡得很穩,斯年把轎簾掀開,這才來得及瀏覽上海街景,見自己這浩浩蕩蕩一行人,楊廷襄在前率軍開道,女眷居中,慎年與長齡在隊尾,並轡徐行,而康年那一輛汽車,早絕塵而去了。斯年有點羨慕,在南京還沒見過汽車呢,她倒想嘗嘗開汽車的滋味!

到了於宅,眾人相見,大老爺對楊廷襄這位侄婿,很是讚不絕口,於太太當著親戚的面,自然不好反駁,只得在正廳坐下來,被楊廷襄磕了個頭,喊了聲岳母,算是正式接納了這位“嬌客”。楊廷襄夙願得償,將衣擺抖了抖,神采奕奕地站起來,離得近了,眾人才看見,他的衣襟上,還別著一只紅絨花,儼然是把今天當成了自己結婚的大喜日子。再看令年,只隨意套了件湖色對襟寧綢氅衣,從頭到腳,妝飾皆無,仿佛故意和楊廷襄作對似的。於太太便叫婢女悄悄伴她回房,去打扮了再來。令年上樓,換了套衣裙,挽起發髻,用蜜粉在臉頰上撲了撲,這時見鏡子裏有個銀紅羅衫的身影一晃,令年放下粉盒,笑著叫一聲“大姐”。

斯年手裏搖著一柄鏤雕象牙折扇,搖搖擺擺走進來,真是風姿綽約。一面作勢打量令年,似笑非笑道:“喲,令姑奶奶!令姑奶奶!”

令年知道她又要取笑自己了,不待斯年開口,便笑著退開兩步:“不到四月天,扇子就用上了?”又將鼻頭一皺,“你這扇子熏了什麽香?也太嗆了。”

斯年道:“不是熏香。是長齡的朋友從廣州捎回來的,叫,嗯,福達利水,盞子是圓圓的,上頭寫了幾個曲裏拐彎的洋字。”

令年道:“叫Florida Water,怎麽是福達利水?你這瓶大概是男人用的。“

斯年皺眉道:“我又不識洋文,哪分得清什麽福利達,福達利。真是男人用的?怪不得有點臭烘烘的。“說著又使勁扇了幾下,叫那麝香味快快散去。

令年擔心鬢發被她這一陣狂風吹得毛躁了,便扭過身,對鏡拂了拂,她胭脂塗得重了,臉頰紅暈,眼裏笑盈盈的,斯年本來要狠狠詰責她一番,見狀也不忍心了,扶著她的肩膀也立在鏡子前,嘆道:“小妹呀小妹,你膽子也是大過天了。小英有什麽不好呢,你偏偏要選那麽一個人。”

令年低頭道:“我這個人,沒有定性的,今天想這樣,明天想那樣,卞家規矩很大,如果去了鬧得家庭不和睦,也覺得對不起他。”

斯年雖然不甘心,但是雙方都已經各自婚嫁了,也沒什麽可說,只能搖頭。又不忍拂她意,便笑道:“這個姓楊的,倒滿精明,聽說他來上海後一直躲在外頭,沒敢露面?今天可是借著你大伯伯給他撐腰了。有這種心計,用在正途上,以後前程不會差了。”

令年詫異地笑了,說:“大姐,你可真讓我松了口氣。”

斯年橫她一眼,也對著鏡子理妝,說道:“你當我是有多勢力呢?嬸娘麽,你也不用怕,做母親的人,總是心很軟的。倒是慎年,我看他是半個眼睛也瞧不上楊姑爺。康年越發像叔父年輕的時候了,對小毛頭真親,有這麽個舅舅,我們以後也不怕了。”

令年心想:原來大姐現在有這些心事,哪裏還顧得上挑剔楊廷襄?便安慰她:“姐夫家百年的祖業,根深葉茂的,你有什麽好怕?”

斯年仍是郁郁寡歡,將一柄象牙折扇忽而打開,忽而合上,摔得劈啪作響。令年將折扇接過來,見潔白瑩潤,薄如蟬翼,上頭雕刻滿是西洋仕女,或坐或立,斯年眉頭一展,笑道:“你也看這扇子好?這是廣州十三行進貢宮裏的,皇上賞了我家一匣,這柄送給你好了。”

令年知道是斯年的愛物,便婉拒了,說:“我沒你那麽怕熱,你看,我裏頭還穿著夾的。”

“以前就怕熱,生了孩子後,更是動輒就冒汗。”斯年將令年的衣領撚了撚,她穿的一件玫瑰紫閃光提花綾襖,只堪及腰,下面一襲孔雀綠印度綢長裙,顏色濃得仿佛要滴墨,行動間也是波光粼粼,更顯得纖腰裊裊。斯年雙手將她腰一合,又在自己腰上比一比,皺眉笑道:“真是不能比,你看,生完也兩年多了,腰還是圓滾滾的,半寸也瘦不下去,我真是悔死了。”

正抱怨,有個婢女走進來,見斯年也在,還不好意思開口,被令年一催問,紅著臉笑道:“姑爺讓把這個給三小姐,說跟他胸前的是一對,還讓我悄悄的,別給人看見了。”

“喲,我耽誤你們夫妻說話了。” 斯年忍著笑,轉身就要走。

令年見婢女手裏捧著哪是什麽神秘物件,不過一朵紅絨花罷了,心知楊廷襄的意思,是讓她也戴在身上,做出一對新人的樣子,便隨手別在紐扣上,和斯年肩並肩,花枝招展地走了出來。這時樓下只剩下呂氏等女眷們,因為於太太是寡居,大老爺並不久坐,攜子侄們一同往外廳和書房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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